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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而不是人生存于地球,居住于世界。”(Men, not Man, live on the earth and inhabit the world.)-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

作为20世纪最具原创性且具有深厚古典哲学背景(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的政治理论家(Political Theorist),汉娜•阿伦特却一直不愿意接受哲学家这个称呼。在她看来,自柏拉图以来的所有哲学家虽然不少讨论过政治生活(所谓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哲学”)但却都忽视了其基本条件,即政治源于复数多元的人们而不是单一相似的人。正因为每个人都能在政治行动中开始新的东西,由他们间的不同所产生的互动才是偶然和无法预料的,实际的政治生活也就不可能通过抽象的哲学思考以一人的观点表达甚至预测出来(无论它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人们而不是人生存于地球,居住于世界”是阿伦特一直强调的道理。按照她的说法,20世纪的极权主义灾大多可以被看成是否定人类多元性的产物,是用单一可预期的生产过程和消费过程来理解政治的结果(其极端表现如将政治看成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解放生产力的马克思主义和高等种族消灭低等种族的法西斯主义,温和一点的表现是现在很多人将政治仅仅看成是向某个层次物质生活水平迈进而不断发展经济生产的观点)。纯粹的政治行动(Action)之所以得到阿伦特的高度赞扬也恰恰是因为它是个体向众人展现自己个性和世界多元的重要方式,是要与可以做出过程预知的劳动(Labor)和工作(Work)形成鲜明分野的。阿伦特更认为只有纯粹的政治行动才能去拯救机械化和信息化生产下被淹没的独特的、人化的个体,去破解因把人类历史看做一个可以预言的种类集体生命过程而埋下的“现代性危机”(阿伦特也就因此不是一个认为现代性必然无可救药的保守主义者)。

(2012年德国电影《汉娜阿伦特》,宣传语“她的观点改变了世界”)

可以说阿伦特在近半个世纪前的许多独特和深刻的论述正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认可的赏识。2006年阿伦特诞辰100周年之际,美国、法国、德国、巴西、土耳其、以色列、瑞典和日本等多地都举办了相关纪念活动。毫不夸张的说,阿伦特已经在今天被认为是一位享誉全球的杰出思想家。或许正因为此,她的看法和观点都多少渗透于一些当代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中。这次要聊得这部2014年上半年票房和口碑“双丰收”的《乐高大电影》(The Lego Movie)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我看来,这部看似儿童题材的作品实质是对阿伦特政治观的一次诠释。开玩笑的说,如果你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去阅读厚重的《极权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人的境况》(The Human Condition)和《论革命》(On Revolution),那么观看这部轻松愉快的影片或许也可以算是了解阿伦特的一个很好途径。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乐高大电影》的背景设定就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阿伦特笔下的极权社会。主人公艾米特(Emmet)则是一个典型的极权主义下的原子化个人。他生活在一个从早晨起来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章法可依,社会方方面面都被统治者控制的世界中。这样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角色显然是缺乏任何扮演公共角色的机会来展现自我的,那么他是靠什么来维系他自己的存在感呢?答案是一首叫作“一切都很棒”(Everything is Awesome)的歌曲。这像极了阿伦特所描述的意识形态在极权主义中的作用,即在消灭公共领域后承担赋予渺小个体人生意义和价值的作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为所谓的“崇高的事业”效忠和献身。

不过真正让这部影片有了“阿伦特属性”的还是其所展示的两种世界观,即艾米特后来加入的“创意大师”(Master Builders)队伍和大反派统治乐高世界的“商业总裁”(Lord Business)之间的对立。这背后所折射算是一种阿伦特多元政治观和单纯哲学思辩间的差别。电影中的“创意大师”是这么一群人,他们不需要“说明书”就可以用乐高积木造出东西,并且这些东西还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它们会根据情况变化而变化(比如被警察追杀时“创意大师”们突发奇想造出的乐高潜水艇);二是它们都反映了造物主个体的反映(比如蝙蝠侠乐高会造出的蝙蝠车,海盗乐高会造出的海盗船);三是正因为它们的“随机应变”和“个性展示”,它们之间的碰撞才无法预知,也就被反派“商业总裁”视作不可忍受和必须纠正的“混乱”。可以说这些特质都让“创意大师”成为了一群阿伦特所称颂的付诸政治行动的个体。他们搭建的乐高积木更多不是为了单纯的生产和消费,而是一种自我的表达和展示。并且因为乐高积木在乐高世界中是其它乐高角色可见的,其创意构建也就可以被看作是“创意大师”在“公共领域”的一种积极参与。“创意大师”也就自然成了阿伦特世界观里的理想公民。

再看反面角色“商业总裁”。这个名字起的首先就很有意思,最直接的反映莫过于向来左倾的好莱坞借机讽刺被大财团和商业利益团体所绑架的政府(美国右翼媒体福克斯新闻也的确在《乐高大电影》北美上映时大骂该片是让儿童潜移默化接受欧美左派的观点),但如果我们挖掘的再深一点,其所蕴含的算是一种阿伦特所讨论的现代性下私人领域(经济事务)对公共领域的吞噬(影片还多少展示了“商业总裁”统治地区比“创意大师”的地盘要现代和发达)。与多元和纯粹政治行动的“创意大师”不同,“商业总裁”是以单一人称哲学思辩模式进行极权统治的代表,正是他认为“创意大师”们的多元行动是应该避免和消灭的“混乱”。乐高世界的每一步构造在他这都要按自己规划好的细节执行,任何偏离其轨道的东西都要被清除掉。政治也就不再是缔造新的开始“未曾预料之物”(tales of the unexpected )的故事,而是按照“说明书”如产品加工一样一步步的达到预定理想目标的过程。但由于乐高世界政治的本性依然是源于复数多元的乐高们而不是单一相似的乐高,“商业总裁”的理想世界“生产过程”才会遇到计划之外的困难。而如同希特勒的种族灭绝和斯大林的大清洗一样,“商业总裁”采取的应对方法也是用自己的“终极武器”(即胶水去永久黏住会不在自己规定位置上的乐高们)去剥夺乐高们作为乐高的“乐高性”。可以说“商业总裁”完全是走在阿伦特政治观的对立面,从根本上否认“乐高们,而不是乐高存于积木构件,居住于乐高世界”。

此外,影片中的一些细节也具有浓厚的阿伦特色彩。一个别有意味的段落是“创意大师”们在策划反攻“商业总裁”老巢时遇到的因各自不可预期创造品而无法合作所带来的困难。这可以看成是隐喻了阿伦特对自己称颂的政治行动所保留的一丝担忧,即复数行动本身不可预期所可能带来的完全失控状态。电影中的“创意大师”们最终在艾米特的引导下协调了各自的行为,把自己原来完全没有边界的构建行为控制在了一定的区域范围内。这则印证了阿伦特提出的补救行动困境方法,即人类作出和坚守承诺的能力。正是人们之间的宪法契约让他们能够集体行使权力,创造出新的权力类型。阿伦特也就因此是一个别样于自由主义的宪政主义者,独树一帜的认为宪政的目的并非单纯的保障私人权利,而是给定一个人们可以公共参与进行政治行动的共和空间。而在《乐高大电影》里,这种集体协调就为“创意大师”们各显所能,一同进行创意行动,进行对“商业总裁”的大反攻提供了可能。而影片的标语“一个拯救了所有人的平凡的人”(The Story of Nobody Who Saved Everybody)更能联系到阿伦特在《论革命》中所描述的那些平民老百姓,正是他们在历史关键时刻自发的付诸政治行动突破性的创造出了崭新的权力结构。

总之,《乐高大电影》这部看似“小儿科”的动画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甚至觉得它比今年的绝大多数看似成人题材的影片都要有深度。虽然我不能说这些含义是创作者会完全认可的影片解读,但这部2014年的口碑佳作的确可以拿来作一次阿伦特政治观的诠释。而光凭借这点,这部影片就值得喜爱政治理论或者阿伦特的人去观赏和品味。

本文原载于“微思客WeThinker”(微信号:wethinker2014),如需转载,请注明作者和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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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志超

童志超

17篇文章 9年前更新

“微思客WeThinker”微信公共账号版块编辑,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Hopkins Nanjing Center)硕士生,曾在卡耐基国际事务伦理委员会(Carnegie Council for Ethics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普林斯顿大学官方学生刊物“Princeto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学生刊物 “The SAIS Observer”上有文章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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